第4章 父子

        如今的庆国天下号称盛世,连着十年风调雨顺,民富心安,有所谓千古第一明君,千古第一治世诸多称号,但很妙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号称千古第一的腐败官场,千古第一奸相。

        这位奸相,就是宰相大人林若甫。

        林若甫出身贫寒,并非高门大族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从苏州评事做起,旋即调入京中任詹事府主簿,又调至南衙十二卫司阶,再入老都察院任掌印给事中,又入翰林院学士,在上次新政之中,调入六部负责具体事务,为吏部侍郎、尚书,一直升到如今的文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

        人们仔细观察宰相曾经担任过的官职,才发现他做过文职,军职,有词臣之司,有监察之职,虽然官位屡有起伏,但竟是将庆国官场上所有的地方都经历过了,而他的官位也总是缓慢而又坚定地向上走着。

        传闻林若甫这个人在内宫之中并无倚恃,也没有盘根错节的背景关系,却能在庆国复杂的官场之中沉沉浮浮,始终不倒,这一点让许多人都感到很诧异。

        这位宰相大人表面清明,内里阴险毒辣,收贿无数。

        加上在文官系统与王公贵族的博弈中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落了个权贵不亲,百姓不爱的形象。

        只是他几十年的功夫,早已在庆国的文官系统里生出无数枝丫,大树一直屹立不倒。

        时常有御史上奏弹劾宰相,奈何一直没有什么实证,所以只好作罢。

        京都中的清明之士,对其人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官面之上,却是没有人敢当面撩拨于他。

        在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可以要宰相的性命与权位,别的人都不行,这是所有官员的共识。

        在整个庆国,除了监察院那位院长大人可以当面唾宰相一脸口水,别人都没那么大的胆子,这是所有权贵的一致看法。

        而院长大人那次当街吐宰相口水,依然付出了三年俸禄的代价,这处罚是陛下亲自下的。

        ……

        ……

        当人们发现,皇帝陛下对于宰相的信任从来没有减弱过的时候,那些自诩清明的官员士子们开始有些绝望了。

        正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报纸上居然登出了宰相林若甫居然有一位私生女的消息!

        任何高门大族,家主娶几房小妾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您家后院只有一个女人?

        对不起,还真不好意思去参加聚会。

        但是世风最重血统礼数,像宰相大人虽然人人皆知狡诈狠竦,但毕竟一向自命清流,居然在外有个私生女,这就属于德行有亏了。

        而那个女儿已经十几岁,居然还没有接回府中,任由她在外独自生活,作为父亲来讲,也算是没有仁爱之心的佐证。

        因为消息是从皇宫放出来的,所以在京都官场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地震,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皇帝陛下看宰相已经看烦,准备换人来做,这才有了后来的御史台大夫集体上书一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陛下亲自出面,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事情渐渐平息,但那位宰相的私生女,却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

        范闲苦笑着,万万想不到自己即将娶的女子,居然是如此的来头,而且和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

        正此时,外面的动静大了起来,兄妹二人知道那人回府了,相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范闲只是用眼神请求妹妹等闲时带自己出去逛逛,范若若微微点了一下头。

        烛火起,但外面的天色并没有全黑,所以烛火显得十分黯淡。

        厅间一桌丰盛的菜肴,坐着五个人,旁边很多丫环下人在服侍着。

        范闲注意到柳氏并没有像一般人家的姨娘那般,先侍候家主吃饭,而是坐在那个中年男人旁边,神态自若。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想到这一点,范闲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起来,眉间皱出极好看的小褶子。

        司南伯面相庄肃,五官端正,下颌留着时人最喜欢留的四寸美髯,看上去便知道性情严肃,不苟言笑。

        安静地吃完饭,司南伯在前走着,范闲在后跟着,一路来到书房之中。

        这是范闲第一次和这位“父亲”单独相处,他微笑着,并不如何激动,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将对方看成自己的骨肉至亲。

        司南伯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看着少年飘然出尘的清秀容颜,若有所思,半晌之后才温柔叹息道:“和你母亲长的真像。”

        范闲并无言语相对,因为他并没看过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但是对于面前的父亲大人,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知道轮不到自己首先发问。

        “这些年在澹州过的如何?”司南伯看着他,眉眼间似乎有些疲惫,但依然掩不住当年风华正茂时的英俊残留痕迹。

        “还成。”

        “来的路上,相信以你的性格,应该已经从藤子京嘴里找到了我此次急着让你入京的原因。”

        “是。”

        “会不会觉得委屈。”

        “不会。”范闲笑着回答道:“我只是搭顺风车来京都而已,又没有说一定要娶那个林家小姐。”

        这句话一出口,书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之后,司南伯冷冷道:“你知道娶了对方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范府除了一直未衰的圣眷之外,还可以在朝廷里抱上一只粗到不能粗的大腿?”

        范闲讥讽味道十足回答道,本来他对面前的中年男人并没什么感情,按道理来讲,应该能够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但一想到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竟然将儿女的婚姻,当作了政治联姻,虽然明白接受,但并不代表他不愤怒——只是这种愤怒,在前些天里,一直被他很好的掩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