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一开学第一天,新生们济济一堂。班主任为了让大家彼此熟悉,组织同学们挨个上台做自我介绍。
同学们一个一个走上讲台,腼腆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几乎千篇一律地这样开场:“我叫xxx,来自xx中学,希望今后的学习中大家互相帮助……”
我坐在后几排,紧张到手心冒汗。
打小我就害怕在陌生人面前讲话,别人盯着我看我都会脸红,更何况当着这么一大群人发言。
眼见着马上就要轮到我,我赶快打起腹稿并默默背诵,生怕到时候磕磕绊绊的惹人笑话。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孩推开了教室门。
我因为坐得远,又没戴眼镜,只能隐约看出那男孩反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前额露出一缕头发,白色T恤外套着一件篮球背心,腋下还夹着一个篮球。
男孩给老师鞠了一躬,气喘吁吁地说道:“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
班主任挥了挥手让他进来,说:“正好,先介绍下自己吧。”
男孩把篮球滚到墙边,然后走上讲台,长嘘了一口气,挺胸收腹,落落大方地说道:“兄弟姐妹们大家好,我叫李润,桃李天下的李,春雨润万物的润……”
我心里暗暗赞叹:“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得体的介绍呀!”
李润说自己喜欢hip hop,说完便神采飞扬地来了段即兴B-box。全班同学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明显不同于之前寥寥落落的敷衍。
介绍完毕,李润坐在了前排空位处。
终于轮到了我,我手脚冰凉地飘到了讲台,磕磕巴巴的开始了介绍:“大……大家好,我叫……我叫李响……”
我紧张到语无伦次,视线飘忽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了前排的李润身上。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皮肤白的剔透,圆润的脸上两条浓眉恰到好处,眼睛明亮而精致,瞳仁深处似乎能看见宇宙星辰。
李润脸上汗涔涔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光芒,熠熠生辉。他冲我微微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那一刹那间,我脑子一片眩晕,恍恍惚惚如坠万花筒中。
我不知道怎样结束的自我介绍,也忘了怎么回的座位,我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那句话:李润,桃李天下的李,春雨润万物的润。
我想,这个名字大概会记一辈子吧。
2
因为连绵的大雨,军训很仓促的就结束了,我们正式开启了高中生涯。班主任根据中考成绩草草拟定了班干部名单:李润任班长,我是副班长,其余学科代表也都是中考成绩最高的。
我们班是奥赛班,同学们都是以前初中里的佼佼者。在我的印象中,学习好的同学大多都是像我这种土土愣愣,又循规蹈矩的书呆子——智商一流,情商拉胯。可李润这么活泼开朗又有才华,成绩竟然比我还好,这让我震惊之余又添了几分崇拜。
虽然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任班长,但并非是我有什么管理才能,只不过是因为学习好,老实听话,做事又一板一眼,老师用起来顺手罢了。可我性格怯懦,又不善于变通,每每当选当班干部都让我非常痛苦。
可这次不一样了,一想到能和李润一起共事,我心里竟有了一丝期待。
班主任根据成绩排座位,从中间向两边,由前向后按成绩高低依次排位。没想到好事成双,我和李润竟又成了同桌。
虽然身边坐着我喜欢的人,可兴奋之余我却更加的拘束。平时李润的胳膊总会不经意的越过“三八线”,半个手肘蹭在我的手臂上,肌肤相接。我总是触电一般的缩回去,这种亲密接触让我既羞涩又惶恐。
李润有时候意识到他越了界,总是对我一笑,调皮地说一声“sorry”就把胳膊收了回去。其实我心里一点也不介意,甚至愿意让他靠着我,多久都行,只是我太敏感又太自卑。
作为班里的“一、二把手”,班务和纪律由李润主持,我则对班主任直接负责。简言之,李润在班主任不在的时候代行其职权,而我,负责打小报告。
班主任给了我一个精致的黑皮笔记本,让我记录每节课上捣乱的调皮分子,具体时间、事件、涉及人物一一登记在册,呈交给班主任后,由他按规惩处。
这个本子被同学们戏称为“死亡笔记”,而我,是掌握生死簿的“黑脸判官”。
3
作为班长和班副,李润和我的表现截然相反。
我作为副班长尽职尽责,自习课上除了做功课,还要兼顾班级的纪律。每当我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总会站起来横眉冷对的扫视一圈,威慑一下企图破坏纪律的同学,如若有谁无视我的威严,我就作势在“死亡笔记”上写下他的名字。
这一杀手锏非常奏效,鲜少有人敢公然造次。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我本就不是那种耀武扬威的人,这一切虚张声势的表面功夫无非是为了获得李润的关注。我想让他知道我是个尽责又可靠的人,希望他印象中的我是正面又积极的。
而李润呢,哎呀,他真的是不太有班长的样子。
李润本身就是个喜欢调皮捣蛋的大男孩。虽然头上扣了一顶班长的乌纱帽,但他总是小动作不断。要么交头接耳、递个纸条,要么讲个笑话,引起小范围的骚动。每次我都小声提醒他注意纪律,他每回都讪讪地吐下舌头做个鬼脸。我碍于他是班长,又加之心里对他的那几分喜欢,所以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他。
尤其令我耿耿于怀的是,他跟其他同学相处时既热情又幽默,但是和我说话时却总是一本正经的,让我感觉他和我之间有着很大的隔阂。
但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和李润的关系近了不少。
那天自习课,坐在最后排的刘明浩频繁地扰乱课堂纪律,我几次三番的警告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就威胁他要把他的名字记到“死亡笔记”上。
刘明浩是交了“赞助费”才进到我们这个班的,学习不行,但家里有背景,平时言行就有些嚣张。他愤怒地踢了一下桌子,大吼一声:“别他妈拿鸡毛当令箭,一个破班长作威作福的吓唬谁啊!”班里立马噤若寒蝉,没有人再敢言语。
被刘明浩当众呛声,让我的个人尊严和作为班副的威信受到了严峻挑战,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能硬着头皮,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刘明浩”三个字。
刘明浩一看我来真的,踢开了桌子便气势汹汹的奔到了我面前,指着鼻子让我把名字划掉。
刘明浩个子足有一米八,胖胖的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我跟前,我心里发憷,表面上却佯装镇定,强硬地表示了拒绝。
刘明浩恼羞成怒,左手抓住我的衣领子,挥起右手一拳打在了我的鼻梁上。我顿时感觉鼻腔里像打翻了调料盒子一般,各种苦辣酸咸全都迸发了出来,眼镜被震得掉在了地上,鼻血飚了一脸。
就在刘明浩准备挥第二拳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身旁有个身影“嗖”地一下从桌子上跳了过去。
我觑着眼睛一看,竟然是李润!
4
其实在我和刘明浩冲突的过程中,李润一直在调停。
他一边警告刘明浩不要再捣乱,一边又劝我算了不要太认真。而我之所以跟刘明浩硬碰硬,除了因为刘明浩实在过分,我得按律纠办以儆效尤外,我对李润没有原则和稀泥的行为也有点生气。
只不过没想到他会替我出头……
李润踩着桌子朝刘明浩扑了过去,勒住刘明浩的脖子往后拽他。李润比刘明浩矮了一个头,挂在他的身上摇摇晃晃的非常吃力。当刘明浩像火车头一样再次向我冲过来时,李润一使劲,俩人同时被凳子绊倒,踉踉跄跄地摔在了地上。
那种情形下,刘明浩依旧在骂骂咧咧地威胁我,李润勒着他的脖子,两条腿将刘明浩锁得死死地,厉声警告他:“够了够了,快他妈住手!”
因为事发突然,刘明浩又膘肥体壮的,一开始周围同学没人敢上前劝阻。待李润控制住了他,大家才七手八脚的把刘明浩和我分隔开来……
李润拉着我去了办公室,那时间老师们正在开会,办公室空无一人。
李润翻了几个老师的抽屉,找出了一卷卫生纸。我仰着头防止鼻子再出血,由着他拿着纸巾在我脸上擦来擦去。
我们面对着面,我从余光中偷偷地看着他,他长长的睫毛根根可见,白皙的下巴上有几根毛茸茸的胡须,显得成熟又稚气。他小心认真地给我擦着鼻血,样子有点可爱。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自己擦,他却让我别动,自顾自的清理着我脸上的血痂。
“没想到你挺杠啊兄弟!”
他头都没抬一下,对我说道。
“你要是个像样的班长,我也不至于挨这顿揍。”
我大概心里委屈,突然呛了他一下。但说完就后悔了,怕他生气。
李润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确实,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不过说真的,刘明浩那么大的块头,你也敢跟他叫板,牛逼,我服气!”
“其实我色厉内荏,现在腿还抖着呢。”
李润低头看了一下我的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班主任严惩了刘明浩:叫了家长并记过,让他当面向我道歉,还写了保证书。
那件事之后,不知道是因为领教了我的“刚正不阿,威武不屈”,还是因为李润那天对他的武力钳制让他有了阴影,我和刘明浩算是相安无事,他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而我对李润,除了喜欢之外又多了一点感激。虽然他平时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关键时刻却能为我挺身而出,每每想起来,我心里总觉得暖暖的。
从那天开始,调皮的李润收敛了不少,也变得更有担当了,而我和他的关系也亲近了很多。
5
李润真的是相当聪明,那种聪明不是埋头苦学的那种,而是触类旁通、一点即透。有时课上他会偷偷地打盹儿,但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他总能准确的作出答案,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真睡还是假寐。
高中的课程强度是初中远远不能比的,我并非天资聪颖之人,学得非常吃力。第一次小考成绩出来后,我才考了第六名,而李润,照旧是第一名。
看到成绩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我们之所以被选为班干部并成为同桌,无非是因为中考成绩排在了前面,如果我的成绩下滑严重,那么下学期我的副班长肯定不保,而我和李润也做不成同桌了。
从那之后我就愈加勤奋的学习,去食堂打饭或者蹲厕所的时候也会抱着一本书啃。李润有时会趁我不备抢走我的书:“歇一歇吧拼命三郎,离高考还早着呢,你这么读书会读傻的!”
是啊,我是挺傻的,我熬夜学习拼命读书不是为了高考,只是为了能和你平起平坐,能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在心里说。
皇天不负苦心人,高中三年里,我和李润几乎包揽了班级前两名,少有第三个人插足过,我们俩被老师们戏称为“奥一班二李”。我甚至一度遥遥领先于他,逼得他也不得不花了很多功夫去学习。
高中三年,我和李润在成绩上你追我赶,我并不觉得多么辛苦,反而,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浪漫,就像是属于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小游戏。
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可能每个人都会在心里怀着对另一个人的喜爱,悄悄的做一些傻傻的事情吧。
我也一样。
李润是个粗心又邋遢的人,他的书桌上总是乱七八糟的,而我会趁他不在的时候给他整理好;他贪玩,下了课就跑出去打篮球,回来后就猛灌凉水,因此我总会提前凉好白开水给他备着;
他有时打球耽误了去食堂吃饭,我就会帮忙给他捎回来,然后放在暖瓶上给他温着;运动会给运动员分发放物资,我总偷偷地多给他几块巧克力;学生会安排的工作,我也总是悄悄把他的那一份也做好……
可能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不计回报的付出,却从不奢望他是否有所回馈。
李润其实还是知道的,他会搂着我的肩感激的叫我“好兄弟”,还会买很多零食犒劳我。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每一次他搂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有多么快。
6
我和李润都是学生会干部,我们俩一三五负责检查卫生并打分。每逢周一三五的夜自习,我们俩就拿着值日表从一楼检查到五楼,俗称“扫楼”。
一楼到四楼都是教室,五楼是电教室、实验室和礼堂,每天由不同的班级打扫卫生,我们就根据当日的卫生情况给各班级打分。
五楼长长的走廊异常的黑暗,因疏于维护,只有零星的几盏灯是亮着的,还总是不停地闪烁。每次我走在这条走廊里,总会禁不住想起那些恐怖的校园传说。
李润看出来我怕黑,总笑话我,有时还会突然大叫一声,或者发出一些诡异的声音吓唬我。每当我怕得抓着他的胳膊不敢松手的时候,他总会洋洋自得的大笑起来。
有一回我们俩照例“扫楼”,那天他比较沉默,在五楼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玩他那套吓唬人的把戏。
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啊?”
李润捡起脚边的一张纸,搓成了一个球。
他说:“你知道4班的姚雪吗?”
姚雪也是学生会的干部,长得很漂亮,我们平时工作中有所接触。
我说:“知道啊,怎么了?”
他说:“我有点喜欢上她了。”
说罢,他将纸团朝我扔了过来。
我没接住,纸团砸在了我的脑门上。
他接着问:“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仍回道:“嗯,挺好的呀。”
他没有察觉我的异样,说:“我准备追她。”
我说:“恩,好。”
说完,我在值日表上狠狠地减了一分。
那之后,李润就和姚雪谈起了秘密恋爱。
总能在教室门口看见姚雪一脸期待地等着李润,也总能看见李润拉着姚雪的手,在黑夜的掩护下,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的散着步……
每天目睹他们你侬我侬的甜蜜恋情,本就让我伤心不已,而李润这厮还总将他们恋爱中的小细节讲给我听,更是加重了我心中的醋意。喜欢的人却喜欢着别人,这种感觉真的太煎熬。我躲不开也逃不掉,只能吃着狗粮兀自伤心。
没多久班主任就听到了一些李润早恋的传言,找了好几个同学问话,但是大家都默契的维护着李润。毕竟,李润的“群众基础”相当好,而且学霸和学霸的恋情,虽然惹人羡慕,但也算是一桩美谈,大家都乐见其成。
班主任问话无果,最后还是找了我。
本来我有一千种理由为李润保守秘密,可那一刻却不知为何,大概是嫉妒心作祟吧,面对班主任的逼问,我竟鬼使神差的默认了。
后来自然是棒打鸳鸯,李润和姚雪被老师谈话,还被叫了家长。李润爸爸气急败坏,当众扇了李润好几个耳光。
自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李润整个人恹恹的,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除了心疼还有深深的内疚,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扼杀了他的初恋,还害得李润被当众掌掴,丢了面子失了尊严。
我只能小心翼翼的劝导开解他,变着法子的逗他开心,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消解我心中的负罪感。
7
中国有句老话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人诚不我欺!
最终我出卖李润的事情还是败露了。
那天体育课,我偷偷翘课回教室刷题。没一会李润气势汹汹地也回了教室。
他气鼓鼓地指着我的鼻子,厉声问道:“是不是你跟班主任告的密?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看着李润七窍生烟的样子,想必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所以我也无从狡辩了,只能低声下气地跟他道歉。
可李润根本不听我的解释,他用了我从未听过的最恶毒的话骂我,还摔了我生日时他送我的小熊杯子,然后夺门而去,留下我一人呆在原地。
我收拾好满地的碎片,然后委屈的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着,心里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怨怼。难道我对他种种的好,就抵不过一次无心的伤害吗?
那之后李润就很少主动和我说话了,即便是不得已的交流,也是寡寡淡淡的,再没有之前的那种亲密无间。我百般讨好他,有时感觉都不像自己了,可饶是如此,也没有换来李润的一句原谅……
后来我们毕业,各赴南北,只有一年一度的班级聚会才能见上一面。随着年岁渐长,我们都变得成熟了,少年意气不再,以前的那些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再见面时他待我和别人没什么分别,只是不如从前亲密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
我一想到曾经带给他的伤害,至今还会有一丝怅惘。但我也渐渐学会了释怀。
青春里的那些执念和荒谬,谁又能分得清是对还是错呢?
当年我对李润的喜欢曾经是最要紧的事,可如今想来,内心波澜婉转,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他就像卡在我牙缝里的一块糖,让我难受了整个青春,也甜蜜了整个青春。
有时候会希望那段不快的插曲从来没发生过。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某一个刹那我会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口水横流的趴在书本上睡觉,阳光正好晒在我的脸上,温暖又刺眼。而李润正在我旁边奋笔疾书的做着题。
我告诉他,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然后他笑话我:“快擦擦口水,赶快上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