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否想象,一位母亲,可以把17岁亲生儿子踢到两根肋骨与小臂骨折,并在14天后由同学老师发现送医?
你能否想象,一位母亲,可以用刀将16岁的亲生女儿划伤?
而不可否认的是,这难以想象又触目惊心的一切,都在真真切切的发生着。而他们之所以会经历这一切,只因他们的母亲得知,自己的孩子是「性少数」。
我们在不久前发起了一项针对性少数人群所受原生家庭暴力情况的调查,上述两则真实的故事就是在本次调查中发现的案例。
春节将至,这个全家团聚的节日往往是每年性少数人群向家人「出柜」的高峰期,也是由此诱发各类家庭暴力的高发期。我们能做的,除了预防暴力发生,当暴力不可避免的发生之后,我们也应知道如何进一步保护自己。
被母亲暴打的14天后,发现全身多发骨折
「小时候有天跟我妈一起包饺子,把饺子煮熟,然后一边吃一边看电视。」今年21岁的永志(化名)告诉我们,那天下午,是他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一个下午」,「没什么其他事情」。永志是河南驻马店人,如今是郑州市一家火锅店的夜班服务员。
父母初中学历,在永志儿时,常年带着他去全国各处打工。生活压力之下,永志的父母关系并不亲密。在永志12岁之后,他们还时常将工作中的不快发泄在永志身上。因此,那个「没什么其他事情」的宁静下午,对于永志而言,才如此珍贵。
2015年7月,在永志17岁高中二年级的那个暑假,一张照片的出现,却让永志与母亲之间所有的快乐与亲密,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一天中午,永志小学一年级的弟弟拿着他的手机玩自拍。可弟弟无意之中在美颜软件里直接打开了永志手机中的隐私相册。永志说,在隐私相册中,有一张男友的上半身半裸照。看到这张照片的弟弟,调皮的拿给母亲看。永志的余光扫过,发现局势不妙,可当他想抢过手机时,为时已晚。
永志眼看着母亲的脸拉了下来,问道,「这是什么?」永志回答,「照片啊。」母亲又追问,「是什么照片?」此时,母亲的脸色已经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永志心知情况不妙,不知如何回答的功夫,母亲一顿巴掌狠狠地打在永志的脸上。如今的永志轻描淡写地说,「左右开弓的大耳巴子像是刘德华的『冰雨』,大概20几掌。」
母亲一边打一边质问永志,照片到底是什么。永志害怕,却也不敢不回答,吞吞吐吐的如实告之,自己是一名同志,那张照片则是自己的男友。
紧接着,永志迎来了更猛烈的暴打。家里的羽毛球拍、擀面杖、扫把、拖把,几乎所有家具都在一瞬间成了永志母亲殴打他的「武器」。而永志的哭喊和求饶,更是仿佛成了母亲愤怒的「助燃剂」。
永志说,他不记得当时母亲的表情,因为他不敢抬头看。只是隐约记得母亲脸色发白,嘴唇绷得紧紧的,浑身都是颤抖而亢奋的状态。
那天晚上,永志的母亲逼他跪在全家人的面前,保证改掉同性恋这个「病」。永志除了照做,别无选择。
「我不敢跑出去,也没地方去。」当时永志跟随父母到山西的一个矿厂附近打工,除了家,他没地方可去。永志告诉我们,绝望、崩溃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智,17岁的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认为是自己做错了,「觉得自己恶心,想死,觉得我不应该这样。」
对于永志而言,「家」是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永志没再出过门。家里一日三餐没有他的份,他只能等母亲吃完以后,去捡剩菜和凉馒头。如果被母亲看到在吃东西,迎接他的又将是一顿连续的耳光。
除了饥饿和随时面临殴打的不安全感,永志在那次拳打脚踢之后的两周里,一直觉得胸口和手臂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不适。可日常起居的轻微活动也不至于让他疼痛难忍。
直到两周后开学,在经历出操和上课之后,永志的疼痛达到了顶峰,他告诉我们,「我一吸气,浑身都会迎来强烈的痛感。」在课堂上,他疼得直冒冷汗。直到同桌发现他的情况不对劲,告诉老师。老师才带着永志去医院拍X光片。
「两根肋骨骨折、左手小臂骨折」,而骨折发生的时间,是两周前。面对检查结果,老师难以置信。谁能想象,这个17岁的孩子,在向母亲出柜之后,拖着多发性骨折的身躯,是在怎样的疼痛之下,度过了这14天的时间。永志说,那次骨折从确诊到康复,母亲没有出现过一次。他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骨折的原因。
永志告诉我们,整个高三,他每月的生活费是150元。在那一整年里,他的全部伙食只有两种,一个是免费的蛋花汤,一个是0.35元一个的馒头。
2016年6月,高三一毕业,18岁的永志不顾一切的坐上了开往深圳的绿皮火车,离开老家。
那趟火车,对于永志而言,是一趟将他带离「暴力」与「危险」的列车,也是一趟「逃离」原生家庭的列车。
我们问永志,「你有向老师、医生或者任何人求助过吗?」永志反问道,「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如果你没有能力去承担因你的选择而产生的后果,你会怎么做呢?你会知道应该做什么吗?」
被母亲用刀划伤手臂,可「所有人都叫我回家去」
乔洁(化名)今年20岁,天津人,她的左手手臂上有一条条淡淡的条纹,她说「这是我妈用裁纸刀划的,每次两三道儿吧。」
在说出这句话时,乔洁的语气平静如常,似乎这些刀疤及其背后的经历,是件不值一提的平常事。
乔洁从小和姑姑一起长大,逢年过节才会全家人聚在一起。乔洁的父亲会时常关心问候她的生活,而母亲并没有给她什么关爱,即使全家团聚时也不会过问她的生活。
在乔洁15岁时,由于出色的音乐才能,她被天津市一所知名院校保送,开启了大学住校生活。那时,姑姑提议,让乔洁回到父母身边,与亲生父母一起生活。
2015年的那个暑假,乔洁回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家中。母亲与乔洁的关系一直不好,与母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不仅没有让母女更加亲近,反而让当时16岁的乔洁迎来一场噩梦般的经历。
乔洁说,自从搬回家住之后,母亲时常与她发生口角。这些频繁的冲突中,就包括对乔洁性别气质的评判。
有一天,在母女发生争执后,乔洁选择不再争辩,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乔洁看到母亲用钥匙锁上了家里的大门,随后向她的房间走来。乔洁说,母亲抓住她的胳膊,死死按在写字桌上,并用右手中的修眉刀在她的左手手臂上划下两道两厘米长的小口子,随后便走出了房间。
乔洁感到害怕,可16岁的她不敢与母亲对抗。那天晚上,乔洁一晚上都没有合眼。
乔洁说,那段时间里,她的母亲先后用修眉刀、裁纸刀,多次划伤她。为了不让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母亲还拆掉了房间的门锁。
至于母亲为何会有如此举动,乔洁也无法给出答案。
在乔洁向父亲说明情况后,父亲怎么也不相信她说的话,父亲相信的是母亲对他说的——「乔洁性格有缺陷,是她在自残。」父亲坚定的认为,母亲怎么也不会去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即使跑到网吧躲着,父亲也会很快通过在当地派出所的朋友找到她。
乔洁告诉我们,那时正值天津塘沽8·12大爆炸,家住不远的她选择去当地医院做志愿者,而原因则是医院有食物,而且医院是一个比家里要更安全的地方。
2016年9月11日,母亲在指责乔洁偷了自己200元钱后,与其发生口角,乔洁说,在父亲出门之后,母亲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走向乔洁,一把抓住她胸口的衣服,逼问究竟有没有偷钱,手中则挥舞着菜刀。乔洁一把挡开了母亲的手,跑出了家门。
乔洁说,那天晚上,躲在朋友家的乔洁在洗澡时发现,自己的胸口被抓伤发紫,左手手臂也被划伤了一个口子,而在与母亲发生冲突时,她并没有感觉到。
在经历这次事情后,乔洁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乔洁不愿跟父亲说,因为父亲只会认为是她自己的自残;也不愿跟奶奶说,因为奶奶身体不好,又认为「家和万事兴」,不会希望把「家丑」外扬;姑姑则远在国外,说「等她回来再处理这件事情。」
第二天,乔洁去到警察局,对值班民警说「我被我母亲拿刀砍了」。可警察并不相信这位16岁女孩所说的话,更何况这位值班民警正是乔洁父亲的朋友,也正是此前多次将她从网吧带回家的那一位,因此拒绝为此事立案。
乔洁跑去另一家派出所,被问及家住哪里后,被告知还是得回到所在片区。
乔洁后来来到法院,法院保安在看到这个16岁的孩子时,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干嘛?你家长呢?」乔洁说,「我想起诉我的母亲。」保安则要求乔洁携带户口本并在监护人的陪同下才能进入法院大门。
乔洁在朋友的建议下,希望去当地医院做伤情鉴定,可得到的回复依然是,「需要监护人陪同。」
乔洁不知道该去哪里,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能让母亲得到制裁,让自己得以安全。而乔洁所面对的现实是,所有人都在把她拖回那个她最害怕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那个用刀划伤他的人,是她的母亲;作为女儿,应该爱母亲。乔洁的一次次逃离,则被视为不懂事、不孝顺。
乔洁的舅舅对她说,「你怎么可以不见你的母亲?」父亲则对她说,「你妈就那样,她也想你。」
作为一个孩子,乔洁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让我回家」,也不知道「谁才能保护我」。因此,每次回到那个令她害怕的家中时,乔洁都会在枕头下面都会放一把瑞士军刀。
性少数出柜后「彩虹家暴」频发,比暴力更可怕的是偏见
性少数在向父母主动或被动出柜后,面临暴力的人不在少数。
今年5月14号,青岛初中生小硕就其性倾向及感情经历发微博、留遗书,称在出柜后被父子抓着头发把头狠狠往墙上撞。在他出走数日后最终被家人找回,但家人拒绝承认遗书内容,其微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年5月14号,青岛初中生小硕在社交媒体留下遗书后失踪,称在出柜后被父子抓着头发把头狠狠往墙上撞。
紧接着的6月5日,自幼「生理、心理偏女性化」的四川高三学生小陈跟家人出柜后,发微博称要跳河自杀,称向家人出柜后,父母「天天逼我」、「巴不得我死」。6月18日,警方打捞到小陈的遗体。
一系列令人扼腕的事件背后,是性少数在向家人出柜之后面临的处境。
2019年6月,一项由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与性少数反家暴公益志愿团队共同发起的调查显示,在2475份有效数据中,有超过六成的性少数受访者在向家人出柜后没有获得认同。而在这部分人中,有73%遭遇过来自家人的语言暴力,51%遭遇过来自家人冷暴力,36%被家人要求看心理医生或者进行纠正治疗。
值得注意的数据是,有12%的受访者遭遇过来自家庭的肢体暴力,16%被限制人身自由,18%被限制通讯自由。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现象是,在参与本次调查的数百位受到家庭暴力的受访者中,鲜有向外界寻求帮助者,仅有一位在经历肢体暴力后提起法律诉讼,仅三位向公安机关寻求帮助,其余全部选择「不告诉任何人」。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苑宁宁告诉我们,当性少数人群在遭遇严重的家庭暴力时,应第一时间离开施暴者,并向其他亲人或朋友告知情况和所处位置;在确保自身安全后,应向公安机关报案,说明受到人身安全威胁,在请求临时庇护的同时申请「人身保护令」;此外,受暴者还可以向当地妇联、居委会、医院、社会组织、法律援助机构等求助;同时,应注意保留照片、录音、病历资料、伤情鉴定等;受到监护人暴力侵害的未成年人还可以向当地民政部门、检察院等反映诉求,依法撤销父母监护资格。
但他也同时指出,当性少数群体受到来自监护人并非那么严重的轻微肢体暴力或语言暴力等精神虐待时,执法部门的确存在执法困境。目前我国对于性少数人群权益保护没有明确法律规定或指向。
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特聘专家、前北京青年报深度报道资深记者张倩告诉我们,相比严重的肢体暴力,轻微的肢体暴力和语言暴力等精神虐待更广泛的存在于性少数人群家庭之中 ,也对性少数群体的伤害更具持续性。
她指出,由于性少数面对的家庭暴力不被看到,由于公众的不了解、不理解,各政府机构和社会服务机构也普遍欠缺性别意识,并未给性少数在面临家庭暴力时提供必要的保护。我们亟待一个对性少数人群有更正确认知和更少偏见的社会。
在上文的两个案例中,我们看到在这个充满歧视和偏见的伦理框架下,当性少数群体在不被家庭接纳时,会是何等的无助和绝望。对于他们而言,「回家」二字,是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正如乔洁所说的那样,「我们也应该有被保护的权利。」
有句话说得好,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尺,除了摩天大楼的高度,更是这个社会对待弱者的态度。
访谈手记
我们惊叹于永志骨折后的那两周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感同身受于乔洁在求助无门时的那种绝望,更震撼于他们在讲述那些可怕的经历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记得在我们成功添加永志的微信并说明来意之后,永志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的?」我们不得不向他发去名片、工牌和办公环境照片,并回答了他提出的两个问题。你能从他的身上看到强烈的不安全感。
乔洁在讲述她的经历时,我们能感受到她对母亲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能感受到她「拼命想要逃离那个可怕的家,但一切力量都在将她往回拖拽」的绝望。
而更让人陷入思考的是,永志与乔洁的背后,又有多少正在面临着这些处境的人没有浮出水面,又有怎样可怕的故事发生或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
比暴力更可怕的是偏见。
我们希望让那些沉在水底的声音被看到,让那些蜷缩在阴暗角落的孩子被照亮,让那个没有偏见和伤害的世界,早那么一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