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好事者统计，三十岁以上没娶媳妇的单身汉已有四十多人了。我们村老老小小一共也就千把来人，这个数字确实有点触目惊心。底层百姓嘛，渴望老婆孩子热炕头。

说到单身汉，不由想到了“媒喜娘”。媒喜娘是村里近一百年来最著名的惯媒婆，她的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无论老幼，大家都呼她为“媒喜娘。”

我们那山区人口居住稀散，那时候交通也不方便，媒婆赚钱不止靠嘴，还得靠腿。媒喜娘每日东跑西颠的，吃的虽是百家饭，可也不见长肉，个子又高，看起来更加显瘦，那个四季不变的妈妈短发弄得溜光水滑，可惜瞎了一只眼，但不影响她给人精瘦的印象。

惯媒婆其实还有点贬义的意思，意为牙齿长，收钱（中介费）多。本来谢媒的规矩是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的东西丰俭主家自有定数，家境好的大方人家，自然少不了猪腿或者上好的衣料；家境不好的可能就是意思意思。

媒喜娘和别的媒婆不一样，她要求把篮子折现。她说又没有冰箱，一只猪腿吃到长蛆还没吃完呢，还有那些布料，她也不需要做那么多衣服，不如给现大洋她好自由支配。

当然，现大洋都是按市场行情的高标准折算的。如此，吝啬的人家就沾不到便宜了，可有些姻缘吧，郎情妾意，媒喜娘等于就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主家掏谢礼就有那么点心不甘情不愿了。媒喜娘从不担心主家赖账，你想啊，千百年的好事，得罪了媒喜娘，她封赠你几句兆头不好的话，谁听着心理也膈应不是？不好少钱，只好背地里说她牙齿长了。

媒喜娘说当媒婆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因为人都是“贱老皮”。顺顺遂遂成婚的，会觉得给媒婆钱多了心里不平衡；波波折折让她当传话筒跑断腿把亲事谈拢来，反倒会千恩万谢。和彩礼一个道理：不要彩礼的姑娘，婆家反而不珍惜。反正经媒喜娘牵线的姻缘，她都会怂恿姑娘要彩礼。

明明牙齿长却能成为惯媒婆，肯定有她的过人之处，毕竟哪碗饭都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吃得了的。

媒喜娘不识字，却随身携带着一个记事本，做的那些记号整个就是结蜘蛛网，又像八卦阵，除了她自己估计神仙也看不懂。

但人家媒喜娘当媒的成功率那可不是吹的，背后的故事随便说几个都是欢乐多多。

1，

长庚是个瘸子，所以就算他脑瓜子灵活人也勤快，人家姑娘也还是不乐意嫁他。但瘸子也还是有正常生理需求啊，他隔三差五的就会去县城找暗娼，所以也没存下几个钱。

后来村里有个男人死了，留下的老婆幼女，很是可怜。

媒喜娘就合计着把寡妇介绍给长庚。

可长庚不愿意啊，他说他才不想娶半路亲呢，给人家养孩子。

媒喜娘给他做思想工作：“人家王寡妇要不是死了男人，会看得上你？你说你这也不成个家，几个钱都送给外面找钱的婊子了，老了咋整？”

长庚不为所动。

媒喜娘苦口婆心给他算账：“长庚啊，你在外面找女人真的不划算，你一次就花三五十的，人家还嫌少，你要是娶个老婆，一次也就三毛钱……”

长庚一愣，他倒从来不算这个账。

媒喜娘掰个手指头算：“王寡妇呢也不是黄花大闺女，见面礼给个1280就可以了，买点衣服啥的，花个几百块钱，一共也就差不多1500块钱吧。你这一辈子做多少次？做5000次够了吗？你别看你年轻劲火足，你也不可能天天做啊，你老了你还能行吗？做到70岁差不多了吧？老弟，5000次已经够多了，你是不是只要花三毛钱一次？更何况王寡妇有手有脚的，她嫁给你不还得给你洗衣做饭呀？”

长庚倒被媒喜娘这个算法给呆住了。

媒喜娘趁热打铁：“你说你把家里的老鸡婆都卖了去找这些‘鸡婆’，这个老头踩踩，那个老头又来嗅嗅，你咋就不嫌脏呢？万一弄个花柳病啥的，你这辈子不就完了？”

长庚开始抓耳挠腮。

媒喜娘继续：“拖油瓶怎么了，一个小女孩，吃你几口饭就长大了，她长大了还不得孝顺你呀，你说你怎么吃亏了？”

长庚娶了王寡妇，后来他又和王寡妇生了一个儿子，也正如媒喜娘说的，那个女儿后来可孝顺他了。

当然，那个“一次三毛钱”也就流传开来了。村里人人说起来都笑。

2，

村里的杨贵贵老大不小了，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高不成低不就，都没成。贵贵的母亲着急啊，儿子成了亲，自己才算得上功德圆满。想想还是得找媒喜娘，牙齿长点也认了。

有找上门的生意，媒喜娘自然是欢喜的。之前她在贵贵妈面前流露过给贵贵找对象的意思，贵贵妈兴趣不大，媒喜娘也就懒得操心——说成了，人家谢媒舍不得掏钱，乡里乡亲的，真赠人“好话”也拉不下那个脸；说不成，坏了自己的名声。

没想到放弃了给贵贵做媒，他妈眼看着儿子折腾来折腾去也折腾不出花儿来，她只得自己又主动去找媒喜娘。

媒喜娘故意一脸遗憾：“唉哟，贵贵妈呀，我还以为贵贵找着对像了呢，你咋不早说呢？你要是早点说我就把王村那个姑娘介绍给贵贵了，多般配的姑娘啊。可惜晚了一步，那个姑娘我已经把她介绍给别人了。”

贵贵妈一听，知道媒喜娘这是绕着弯奚落自己呢，也不好戳破，讪笑：“那就劳烦媒喜娘再留意。”

媒喜娘自然是满口答应。媒喜娘确实是说给贵贵妈听的，哪来的什么王村的姑娘。她一是为了气气贵贵妈，二是万一自己不能给贵贵找到合适的对象，也能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台阶。要不，咋叫惯媒婆呢？

翌日，媒喜娘通知贵贵跟她去相亲。

到底是专业人士，这速度杠杠滴，喜得贵贵赶紧换上了新买的西装，跟着媒喜娘出发了。

到了目的地，媒喜娘让贵贵在姑娘村口的樟树下等着，她先去姑娘家探探。她的记事本里记着：樟树的后山坡上那户人家，20年前生了一个女儿。

贵贵一听，真是哭笑不得，这媒喜娘也太搞笑了吧？她都没打听清楚，居然就带他来相亲了。

来都来了，干脆就等等吧，樟树下是一条小溪，贵贵在溪边乘凉等消息。

还别说，姻缘这个东西真的是神奇，那个姑娘真的在家，而且还没找婆家，和贵贵一见面，成了。

贵贵现在和老婆结婚有20年了，一说到他娶妻这事，我们现在都还觉得搞笑。

同学们， 20年前谁家生了姑娘媒婆都要记在本本上，是不是为她的敬业精神给跪了！

3，

贵贵娶妻，媒喜娘拿的那份谢礼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但接下来这个故事就不是了。

茶花是外村姑娘，媒喜娘本来是要把她介绍给村长的儿子的。茶花娘家条件比较好，要说门当户对的话我们村也就村长家最合适，可是见面之后，彼此都没看上。

媒喜娘送茶花回家的路上，乡间小道太窄，茶花一脚踏空滚到了田坎下，吓得媒喜娘尖叫，在田里干活的铁坨赶紧过来扶起茶花，还好，没摔着。

茶花谢过铁坨。

媒喜娘一看，这不就是天生一对么？

可是这个铁坨呢？家里兄弟多，家里穷得是老鼠三过家门不想入。媒喜娘也给铁坨介绍过姑娘，可他家实在是太穷了，最后都没戏。

路过铁坨家的时候，媒喜娘告诉茶花那就是铁坨的家，说铁坨人很好可惜家里穷，媒喜娘其实是在试探茶花。

因为铁坨给茶花留了个好印象，茶花说年轻穷点有啥，看他家周围那么多柑橘树，不几年就可以卖好多钱了呢。

媒喜娘一听，有戏。

媒喜娘找到铁坨的娘，千万不要在茶花面前说屋后柑橘树的事；千万不要在外嘚瑟，好像人家姑娘非得往自己儿子身上扑似的。

等茶花和铁坨的感情很好了，茶花才知道那房前屋后的柑橘树都是别人家的。才知道媒喜娘故意装傻将错就错说那是铁坨家的果树。

不过，铁坨是真的勤快又善良，茶花家也不嫌弃他穷。婚后，茶花娘家狠狠拉了铁坨一把，铁坨也非常争气，现在人家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

后来茶花说她真以为那柑橘树是铁坨家的，她想着铁坨人好又有那么多树，就认定他了。把我们笑得肚子疼。

铁坨娶了茶花，媒喜娘再给他弟弟说媒就有词了，“会选的选儿郎，不会选选屋场”，看茶花多有眼光。

反正铁坨的几个弟弟，都是媒喜娘给说的媒。

4，

别看媒喜婆的嘴吧呱呱呱不停歇，说起话来哪儿哪儿都是她的理：正的她能扯成反的，反的她能扯成正的。村里人都说，她不用花钱，光是一张嘴就能喊小鬼推起磨。

好像不是褒义，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说成的媒，都跟受到神仙点化似的过得好。她还间接当当婚姻调解员，相当于白送份售后吧。吵得再凶的夫妻，听她一套理论，都能服服贴贴，继续把日子好生过下去。

我爸妈也是她说成的媒。据说年轻的时候我爸就对我妈有意思，怕我妈瞧不上，不敢点破，悄悄给媒喜婆说了。媒喜婆一打听，我妈喜欢斯文的男人，喜欢男人肚子里有墨水。媒喜婆就叫我刚辍学的父亲去把高中上完，好在村小谋个职。后来在村小代课的老师都转了正，媒喜婆就跟我妈说，你知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了你，可是从小等到大咧。人家现在是公家的人了，好几个女人盯着呢，他要是跟你表白，你可得抓住。

过几天我爸去表白，我妈红着脸同意了。

我出生后，我爸又自考了大专学历。他常感叹，改变他一生的除了对我妈的那份感情，还有媒喜婆的指点。莽撞的年轻人，若是不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下面滚几遍，要晚懂事好多年。

媒喜婆谈不上是个啥光伟正的人，经常还玩玩心眼子。但是她玩心眼是真心瞅人家两人合适，而不会因为想拿钱硬搓和。她给自己积了不少德，尔虞我诈的市侩磨练出了她，她以她的诙谐狡猾和它斗了一生。

2005年，媒喜娘去世了。寿终正寝，走得也风光，雕花厚棺，村支书请人来唱了三天戏——支书和支书的儿子都是她说的媒，支书儿子后来做生意也是经她牵线搭桥寻着了贵人（她认识的人多嘛），现在支书一大家子日子过得特滋润。

媒喜婆上山那天村里老老小小都来送葬，那场面，村里仅此一回。

现在再回老家，看到这么多女孩外嫁，看到这么多光棍娶不到媳妇，我不由叹息，唉，要是媒喜娘还在，就凭她那张嘴肯定能把我们村的姑娘留下来一部分。要不是为了条件好一点，谁愿意远嫁呢。细想来媒喜婆那时候不光在说媒，还经常鼓励男人争气，最狠的是，她跟半仙儿似的能掐指算出谁是真的情投意合。如果她还在该多好，说不定村儿里经济也发展了，光棍少了，还家家户户安居乐业，生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