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子里。
那是计划生育最为严厉和疯狂的时候,我的上面有四个姐姐。
能够顺利生下我,也算一个奇迹,经历过或者了解过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计划生育是个什么情况,可以说是惨绝人寰。
母亲生下我的时候42岁,父亲45岁,父亲在我半岁的时候出了意外离开了人世。
母亲历经千难万险生下我,对我是特别的宠爱。
进入初夏的时候,气温已经稳定,村子里同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的穿上短袖拖着凉鞋跑到村子北边,那时候的孩子没有玩具,河边就是天堂,河水很浅只没小腿。
里面有许多新鲜稀奇的活玩意,可以捉出来玩,我也不例外,我向往那里。
母亲却不肯我去,她说河边危险,有水怪,会吃小孩的那种。
看着别的孩子捉回来泥鳅,田螺,或者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鱼,他们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互相炫耀,脸上的表情就像电视剧里凯旋的将军。
六七岁的我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我趁母亲下地溜到了河边,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因为之前的每一天,不是母亲守着我就是派姐姐们看着我,不准我乱跑,母亲说怕我会磕到碰到。
我活动的范围就是以家为中心划一个直径十米的圆。
那天,天空突然飘来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逼下来,眼看要下雨了。
母亲着急下地收庄稼把四个姐姐也拉去帮忙,我才得以脱身。
河边景象真壮观,十几个孩子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在河里专注的研究着。
我也跃跃欲试想要下水,几个大点的孩子却在一旁哄然大笑。
“你也敢来玩吗,你妈不是不叫你来河边吗?”
“水可是很凉的,你能下来吗?”
“你要下来也行,就是离我们远点,你妈那么宝贝你,要是你不小心摔倒了,你妈再埋怨是我们把你推到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像戏台上唱戏的,只是让人感到滑稽可笑的却是我。
我杵在原地,一瞬间不知道是走是留,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一刻脸火辣辣的灼热着。
整个人木了一样,关节里灌了铅般沉重,自卑,羞耻从血液里扎根生长。
我的身体突然变成了一个异类,已是初夏二十多度的天气,我身上穿着长袖和厚外套,长裤拖地,长袜布鞋,全身包裹的密不透风,站在他们当中,我像背着沉重的壳。
虽然我后背布满细密的汗珠,但是我不敢脱掉衣服,因为母亲不允许。
母亲总是苦口婆心的教导我:“放放乖,把外套穿上,穿上就不会生病了。”
我看着母亲手中的外套向我逼近,慢慢的变成了一张网。
我反抗,用手推开。
母亲的脸冷了下来:“让你穿个衣服就这么难吗?你爸死的早,小时候你身体不好,把你养这么大,我多不容易,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把你养大。现在让你穿个衣服你都不愿意了,成心气死我吗?”
母亲话落,眼睛里立马布满雾气,慢慢凝结变大,最后承受不住重量,变成水珠滑下。
那是我一直以来莫名感到最害怕的液体。
我变成一个玩偶屈服了,母亲把手里的网套在我身上,扣上扣子收紧,几乎勒的我喘不上气。
母亲满意的笑了。
九岁的一天,我呆坐在院子里,盯着院墙看着它们慢慢的变成了可以移动的,一点点向我逼近然后收紧,我的空间越来越小,直到我被卡住动弹不了。
我恐惧的拍打着,叫喊着,筋疲力尽。
始终我都走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
孤独像天上下了沙子雨把我掩埋,不能呼吸。
我没有伙伴,母亲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上清华北大,为她争光。
母亲说,不能和坏孩子玩,会影响学习成绩。
母亲说,放学就赶紧回家写作业,不准出去玩。
母亲说,我是她这一辈子的指望。
我像头戴紧箍咒的孙悟空,当母亲念起咒语时,我虽然头痛欲裂但是不得不听从她的一切指挥。
我怕她生气,我怕她哭。
对我来说,她就是厚重的围城。
我的四个姐姐,她们和我生活在一个家里,交集却少的可怜。
大姐大我15岁,二姐大我12岁,三姐大我10岁,四姐大我6岁。
大姐二姐三姐出于自觉和责任,像个长辈一样照顾我,忍让我,表面上看着亲切,实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疏远。
四姐和我争抢过东西,母亲知道后,拿着擀面杖在院子里追着她打。
母亲的谩骂声和四姐的求饶声在院子里回荡。
四姐的身上一块红一块红的,很醒目,她啜泣着,母亲仍然不解气,指着她们四个警告着:“你们谁都不能欺负你弟,谁再敢,我打死她。”
母亲的偏袒毫不掩饰。
家里穷,鸡蛋是很宝贵的美食,在家里,只有我有资格吃,四个姐姐想吃是不可能的。
后来大姐二姐陆续被母亲安排去了南方工厂,再后来是三姐,最后是四姐。
母亲没有问过她们是否愿意,只是觉得该去打工了,就停止学业把她们流放了。
每个人离开,母亲都会叮嘱:“挣钱了就打回家,存起来给你弟上大学和娶媳妇。”
母亲的重男轻女是一条线,把我和四个姐姐分割开,那条线日积月累的加深加宽,最终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知道一直以来,四个姐姐打心底厌我,恨我,却迫于母亲的威力,表面上敬我,忍我。
这就和屈打成招一个感觉。
村子里农闲的时候,大伙爱三五扎堆在一起唠嗑,有的没的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的聊。
这个时候母亲也会带着我溜达,我走在她身后,看到她的头微微上扬,努力骄傲着,在农村,有儿子的总感觉腰杆硬,没儿子的都没脸凑人堆里。
农村人大部分爱逗孩子,母亲总把我拉在身后,说:“俺儿害羞,话少。”
这样一来,一些以逗孩子为乐的大人就没法施展自己的本领了。
从此,我被贴上了永远撕不掉的标签:内向,怕生,闷,不爱说话,娇气。
而我也真的成了这样的人。
我的成绩很好,小学的时候一直保持着班级第一,从来不敢下来。
只有一次期末考试,我排在了第二名,母亲哭了一宿。
哭着声讨着,把她这么多年的苦和累像倒豆子一样,一遍又一遍。
我内心煎熬的像个罪人一样,恨不得有把刀可以让我以死谢罪。
我拼命的背书,拼命的做题,除了上厕所吃饭睡觉,我都在学习。
只为了不再看到母亲的眼泪。
我害怕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的折磨。
同学们都叫我书呆子,闷葫芦,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我也没时间和他们玩。
初三那年我15岁,很突然的有一天,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别上学了,天天学习有什么意思,像个傻呆子,自由多开心啊,解脱自己吧。”
那时候我开始焦虑的晚上睡不着,母亲每天在耳边念叨:
“放放,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啊,妈全靠你给我争光了。”
“咱们村子去年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那风光的请了歌舞唱了三天,放放,你也一定要考上,妈也给你请歌舞庆祝。”
“放放,妈把你拉扯大太不容易了,你爸走的早,我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我努力压制心底乱窜的情绪。
我失眠更厉害了。
一天,天都亮了,我还没睡着。
我突然听到有金属断裂的声音,是我心里的弹簧,这么长时间,它承载了太大的压力,太多的期盼,动弹不了,甚至呼吸困难。
它抗议着,反弹着,抱着同归于尽的绝望,它碎了。
我收拾了所有和学习有关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院子里,泼了汽油,按开打火机。
轰的火苗窜很高。
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解脱的愉悦,我冷笑着。
母亲听到动静,疯了一样从屋子里跑出来,手忙脚乱地灭火,样子很滑稽。
书本和试卷遇到汽油,那燃烧的速度够快,母亲救也救不下来了。
她哭天喊地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猛然惊醒一样,她红着眼起身到我身边。
高高的举起右手。
我看着她,我们对峙着。
我心里祈求:打我啊,快点打我吧。
身体的疼痛好过精神的凌迟。
母亲咬了又咬后槽牙,脸憋的通红。
她的巴掌终究没落下,她多么疼爱我啊,从不舍得碰我一个指头。
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带着发泄的绝望。
动静引来了村民,不一会院子里站满了人,从高处看的话,一个个人头涌动,像一群黑乎乎的乌鸦。
几天后,我随着一群人南下去了深圳电子厂,是母亲安排的,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我告诉她,我喜欢动手,想去技校学做衣服。
母亲一脸鄙夷,做衣服能有什么出息,一个男孩子去学做衣服,丢人。
然后她像被按了开关一样,泪如泉涌,情绪随着血液流动游遍全身。
把这几十年的辛酸剥开又剥开,一遍比一遍厉害。
她说,书没念成,这条路没行通,既然我像吃了秤砣一样,她也想开了,那就去挣钱吧。
她说:“这年头只要能挣钱就行了,攒几年钱,娶个媳妇,生个孙子传宗接代,也算没白养活你,我脸上也有光。”
母亲把期盼转了方向。
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我一心想去学做衣服。
母亲开始绝食,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我也沉默着以示反抗。
我隐约觉得,这次反抗失败的话,怕是一辈子就这样了。
母亲先沉不住气了。
她拿着农药就要喝,她说不想活了。
那一刻我明白,我对母亲是既爱又恨。
我说:“我去,我去打工。”
母亲放下农药,松了一口气,她说:“放放,我是为你好,学衣服没出息,踏实挣钱才是实在的,我马上六十岁了,还能有多少年活头,就盼着你结婚给妈生个孙子了。”
我后背莫名的发凉,未来,以后,我没有期盼。
工厂的日子就像车间的机器一样,运转不停而且麻木枯燥。
我察觉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们喜欢结伴,喜欢聊天,会说能笑还能闹,像是在贫瘠土地上开出了花。
而我喜欢独处,讨厌说话,安静的像废弃的机器,木木的躺在角落里。
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开心,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有兴趣。
我想自己大概是病了。
灵魂受不了煎熬飞上了天空,看着一副肉身在人间继续活着。
浑浑噩噩三年,工资每个月如期打给母亲,我一次都没有回过家。
春节母亲打电话给我,我说假期工资高多挣点。母亲特别欣慰。
她说,村子里的人都夸我能干能吃苦,羡慕她养了个懂事听话的好儿子。
通过电话线,我能看到母亲飞扬的神色。
母亲说,她开始张罗给我相亲的事,等觉得有合适的让我回去见一面。
我说,好。
心里想,我配吗,我能吗?
她觉得好就行,我无所谓。
不久,工厂出现问题倒闭了,人都被遣散了,回家的回家,找新工作的找新工作。
我却流荡着。
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少了两个关节,没有地方愿意收,毕竟厂里的工作全靠手的,手不行了,谁会要。
谁愿意收一个残疾人。
对,残疾人,听着多刺耳,可这是事实。
我的手是在干活时被机器吃进去了。
厂里检查机器没问题,单纯就是因为我自己分心,但是毕竟是在工作时出了事故,厂里算了工伤,医药费全包,还赔偿了一些。
把我安排在仓库拆箱子。
这事我没和母亲说。
我怕,我怕她哭天喊地寻死觅活,我残疾了这是多么丢脸抹黑的事啊,她受不了的。
就像一副画,画错一笔,这幅画就毁了。
作画的人经受不了这种打击。
流荡一个月,我手上也没有钱了,每个月为了多打钱回家向母亲证明我的努力,我给自己留很少的生活费。
一分钱也没有了,我躺公园长椅,捡剩饭,像条狗一样。
十八岁该如盛夏翠绿的树叶一样,我却是路人脚下的一片枯黄。
我打电话给母亲,我说:“工厂倒闭,我想回家了。”
母亲压低声音,好像怕人听到一样:“那你赶紧再找个活接着干啊,现在也不过年也不过节的,你回来干嘛,人家都在外面挣钱的,就你回来,摆着让村里人说闲话,你再找活,等过年了再回来啊。”
我说好。
开始了新一轮漫无目的地飘荡。
夜深了,桥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我趴在栏杆上,听到河水在说话。
它说:“下来吧,你一个人多孤独啊,我也孤独,你下来和我作伴吧。”
我被它迷惑,受它指使。
我翻身跃下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是条鱼,自由自在,又轻松又愉悦。
河水有点凉,我却觉得被包裹的很温暖。
母亲的眼睛红肿着,嘴却咧着弧度。
我木木的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不想思考,母亲也没有言语。
空气像凝结一样,只剩呼吸声。
我记得我落入水后被人救了上去,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联系了母亲,母亲坐火车来到了医院。
脑子清楚,却不想醒来。
医生说,我的心理病了,需要家人配合积极治疗。
我闭着眼睛都听到了。
也听到了母亲捂嘴的抽泣声,捶胸顿足声。
母亲坐在床边,说:“有病就好好的治。”
过了一会,她像是对着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过去的岁月说:“是我错了。”
我把头扭向一边,泪流了一串一串。
我多想把过去掩埋在泪水里,尘封在岁月里,缄口不提,当做一场梦。
再醒来时,已是春暖花开